有一年夏天，洛城市城市管理局滨海新区中队副中队长王局对小王说:“小王，你出来摆摊吧！”小王以为听错电话:“你是城管吗？你叫我去摆摊？”王局说:“我是城管，你没听错，我们城管大队专门规划了两个摆摊点，就等你们过去！”小王惊了:“还有这种好事？那我叫摆摊的朋友一起过去，行不行？”王局说:“欢迎，欢迎，你们都过来！”小王说:“我不信，明天你让我去看看。”王局说:“你不信就去看，我们城管说话算数。”

  王局这次没骗人。市里下达了指标，一个城管要发展三个摊位，大队队长以身作则，发展四个摊位，发展摊位多的，年底会开表彰大会。

  自从市里确定了“稳增长，促就业”的年度发展方向，“地摊经济”应运而生，市长召开座谈会，把各部门、企业和地摊负责人叫过来，专门做思想工作。会议要说的无非两件事:第一，设立流动摊贩临时摆放点，积极摆摊，扩大全民就业；第二，相关同志不要有思想包袱，有关部门要多多配合，摆摊事小，就业事大，发展地摊经济，是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大事，要好好摆，摆出洛城人民的精气神！

  接到上头的指令后，城里的企业家都放下包袱。没过多久，洛城第一大汽车企业吉祥推出“摆摊专车”，这种车专门为摊主设计，四轮驱动，改造车厢，有上中下三款，适用于卖古玩、卖家具、卖玩具、卖花、卖书、卖雪糕等不同形式。专车推出当天，吉祥的股票价格猛涨50%，不同企业陆续跟进，相继推出了“摆摊人才计划”、“摆摊直播互动”、“星星之火”等针对摆摊摊主的奖励计划，摆摊，这个已经沉寂许久的词，再一次成为了洛城的风景线。

  小王原是洛城钢铁厂的一名职工，当年下岗潮后，他做起摆摊生意。本来卖的是《雷锋日记》、绿色军大衣、水壶、小说《林海雪原》这一类东西，后来改成撸串，年成好的时候，一个月摆摊能赚个一两万。

  但形势比人强，千禧年后，洛城争当创卫城市，创卫城市要求街道整洁干净，而摊贩云集的地方往往是垃圾遗留重灾区，那阵子，王局一方面收到上头的指示，一方面面临合法租店经营的店铺主压力，两重逼迫之下，王局和小王没少玩猫鼠游戏，几轮行动下来，摆摊消停了，洛城也拿到了创卫城市的荣誉。一晃十年，小王过着打零工的日子，日结收工，不给企业家做长期劳动力，当地人管他叫“大神”，王大神，这一带网吧、按摩店、早餐铺子的人都熟他，他这人讲义气、敢出头，是打零工弟兄们的头头，王局找上他，也是通过他发动弟兄们，都回去摆摊，错不了！

  城管大队动员大伙儿摆摊，也是事出有因。年初一冬无雪，天无祥瑞，预示了这不是个好年头。果不其然，春天还没到，城里就闹了瘟疫，十个家庭就有一个染病，洛城人民不得不依着伍连德医生传下的法子，所有人居家隔离，从疫区回来者得自我隔离14天，这一整，洛城的经济也就闹了大灾，别说去年年底定下的6%指标，能否保持正增长，瘟疫期间也是个未知数。若是城里有房有车的大户倒还好，苦的是交租金的租户们，没有客流，上哪去找租金？虽说洛城政府定下了一系列减负手段，但不开源，不让老百姓有个挣钱的活法，那也是杯水车薪，徒增财政赤字。

  于是，“地摊经济”应运而生，王局对来访的《洛城日报》记者表示:“洛城市开展地摊经济，对于促就业、保民生、促消费作用明显。第一，这种形式灵活方便，无论是对摊主还是对消费者来说，都很便利；其次，这种形式经济实惠，摊主不需要租店铺付很多租金，其经营成本会降低，反映到其提供的商品及服务上，成本也会下降，摊主及消费者都得到了实惠。第三，扩大了就业，解决大量人员灵活就业问题。因此，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地摊经济在保民生，稳就业、促消费中能发挥综合功能。”

  私底下，城管大队里有不同意见。一个同志反映：“王局，那些小贩留下的垃圾怎么办，到时候记者拍下大街小巷遍地垃圾，会不会影响咱们市的面貌？”王局泡了壶枸杞，坐在办公位说：“有垃圾，不就有清洁工的岗位了吗？你放心，环卫部门月底就招新人了，正好多几个就业渠道。”

  零工群里，弟兄们也有顾虑，顾虑的倒不是王大队长说谎，而是这年头电商流行，摆摊还有搞头吗？

  小王的一番话打消了弟兄们的疑虑，他在群里问：“你现在走在路上热的受不了了，边上有个小摊卖手持电风扇，你是上淘宝15块钱买一个，等三五天到，还是顺手25边上的小摊买？”

  哥几个明白了，决定重操旧业。第二天，小王随城管实习考察，城管说的是真的，但小王有顾虑。王局问：“小王，你在顾虑什么？”小王说：“领导，这地儿太偏了！”

  小王给城管仔细掰扯道：“现在疫情还没完全过去，网络购物又那么火，地摊如果没有黄金地段，挣不了多少钱的。领导，我以前摆摊我知道，我如果在人气旺的地段，一个月至少能有两三万流水，如果在这种地方，我卖瓜果蔬菜，一天都没几个人过来买，最多也就是几十块钱交易额，做生意的划不来啊！”

  他找来弟兄老李现身说法。老李是洛城附近的农户，农忙时种地，农闲时练摊，主要就是卖一些应季的果蔬。老李说，以前县城有专门的早市，市民都习惯去那里买菜，后来城里搞创卫，各个小区管控严了，早市没人去，很快也就消停了。不在人流量大的地方，摆摊卖不出东西，农户们也不乐意，还不如去乡下走街串户卖货实在。

  王局对小贩们的意见很重视，当天就反馈给了市里的领导。为了振兴地摊经济，市领导专门为符合资质的小贩打开绿色通道，健康证、摆摊经营许可证，这些以前猴年马月都不一定等到的东西，这个夏天很快就批下来了，滨海新区的流动摊贩临时摆放点迅速从两个变为五个，预备增加到十个，都分布在人流量大的地方。王秘书担心：“这会不会太激进了？”洛城市市长说：“现在别的城市都这样搞，你不这样搞，就是保守，就是阳奉阴违！”

  市长断定，地摊经济是洛城市利益再分配的重要手段，也是供给侧改革、释放城市活力的一手好棋。他对王局说：“我们搞地摊经济，一个是稳就业，就业稳了，民心不会乱。第二个，有人摆摊，就有人进货，摆摊的人多了，中小工厂就有源源不断的订单，我们的经济就活起来了。”

  小王做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健康证和摆摊许可证批下来后，他很快摆摊卖串，羊肉串、牛肉串、鸭肠串、烤火腿……小王想过，这些东西一来好卖，二来成本低，再不济，卖不出去自己也可以吃了。

  和他一起摆摊的还有哥们马伯，以前出版社实习的，实习结束后就没地去，窝在群租房陪一堆书发霉，月租金2000，包生活成本一个月少说得4000，马伯没工作，就只能写软文应付。现在好了，可以摆摊了，马伯就带上他在出版社攒下的那一堆签名本，骑了辆三轮车，天天上街吆喝，“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签名本！2000块一套！”“沈从文，沈从文签名本，500块一本，恕不讲价！”“鲁迅，《鲁迅全集》，一万块签名本，仅此一套！”甭管真不真，先这么喊着，毕竟都是看不懂的签名，买来图一个文化。

  但这还不是马伯看家的宝贝。他珍藏的一系列地下读物、绝版书，才是真正值钱的东西。前苏联地下小说、八十年代手抄本、奥威尔、索尔仁尼琴和阿伦特，还有那些不知道从哪淘到的地摊政治文学，一律高价出售，绝不讲价！仅仅一天，马伯就挣到了3000块流水，这样下去，一个月按20个工作日算，就是六万的收入，顶他在出版社实习30个月。马伯看到了一条闷声发大财的途径，他和小王都拥有光明的未来。

  那个夏天，流动摊贩临时摆放点成了城里最热闹的地方，铜色关公像、金色王八、裸体维纳斯、俄罗斯正宗进口保温杯（三层304不锈钢制作，保你24小时烫嘴）、《超级摇滚巨星麦当娜写真集》、《影视明星健美法》、《雷锋日记选》、《穆桂英挂帅》、《凉拌菜888样》、《实用内分泌诊断》、《故事会》、《察言观色治百病》、《井冈山游览图》、诺基亚手机、老式大哥大、金勺子、银筷子、洋娃娃、奥特曼……地摊里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它办不到，游客就像西瓜地里上蹿下跳的猹，在地摊流连忘返。

  地摊的繁荣引起了工商总会的警觉。正经开店经营的商人们有一个群，每逢重要关头，他们就在群里议事，最近的话题，就是摆摊对实体店铺的冲击。本来电商对实体店铺的冲击就大，现在又放开摆摊，实体店铺生存更加艰难。同样的荔枝，水果店13.8，三轮车地摊，只要6.8一斤，不是特别讲究卫生的，谁还乐意光顾实体店？现在就算理发，摊主的生意也比正规理发店好了。正规理发店，一次收你50块，一对老夫妻街头给农民工理发，一次只收5块。

  群组里，各位门店店主纷纷给工商总会领导孔祥东施加压力，孔祥东也犯愁，这是省里下达市里、市里下达各部门执行的命令，地摊经济已经搞起来了，不可能半途而废，但商户们的意见，又不能置之不理。孔祥东在空调房使劲摸自己光秃秃的脑门，巴望着能摸出个什么主意来，王秘书说：“这事好办，你去摆摊不就得了。”孔祥东说：“您就别拿我开玩笑了。”王秘书说：“我说的是正理儿，您号召大家都去摆摊，没人看实体店，您说说，这领导他是开心呢，还是不开心？”

  奇怪的一幕在洛城出现了。一群店铺经营者戴着口罩，出现在城管规定的流动摊贩临时摆放点，店铺里的瓜果蔬菜、鸡鸭鱼肉、书籍、衣服、鲜花，都被摆到了地摊或者摆摊专用车上，旁边纷纷放着各色产品安全资质证明，一时之间，摊贩熙熙攘攘，店铺十去九空，房地产商和中介都急了，私下找关系给政府官员递条子，城里的中产商人也放出风，扬言要把实体店铺关掉，响应洛城市的地摊经济。

  窗外风声阵阵，窗内并无新事。王秘书沏了沏茶，在地产商馈赠给他的雅舍里懒坐听曲，一曲《西厢记》娓娓道来，抚琴拨弦的，也不知是哪一位大户的千金。王秘书对孔祥东说：“是时候加把火了。”不久后，互联网上传出洛城市摊主贩卖违禁毒物的新闻，亦有人举报，洛城市一些摊贩浑水摸鱼，销售大量未通过食品安全检验的商品，附上了许多暗指小孩食物中毒、街道垃圾满地的图片。当晚，小贩们嗅到了不安的迹象，准备临时撤离。

  同一时间，一些旧新闻改头换面以新形式出现，大量的谣言、风闻伪造成严肃新闻的方式，矛头指向地摊经济的软肋。其中一篇新闻是这样写的：《城管执法 遭老太用糖葫芦刺喉》，正文：“6月16日下午5点过，洛城市江东区三峡广场商圈市政执法队员在劝导一位贩卖违规商品的老太时，卖商品的老太突然袭击，将一根竹签一下戳进其中一位执法队员喉咙旁的脖子上。”这篇新闻引起舆论哗然，但其实，那是篇十年前的旧闻。

  小王注意到风声不对，跟城管副中队长王局联系，王局安抚他：“你先别着急，现在大方向没变。”小王说：“领导，我就怕第二天醒来，西风压倒东风，我们小贩又要被赶走了……”王局要小王放宽心，他把情况上报给领导，请领导拿主意，领导拿不准，又把情况交代给了市长，那是一个临时视频会议，王秘书并在在场，市长召集了公安局、财税局、新闻出版局、城管大队还有《洛城日报》的有关人员来开会，说的无非是三件事：第一，年前调查、统计企业主是否偷税漏税的账本可以用上了；第二，根据搜集到的证据，开展一批针对贪污受贿渎职人员的破冰行动；第三，减免小微企业的赋税，牵头一批房地产商人、中介，在疫情期间降低商铺租户的租金。

  夏季中旬，洛城暴露在高温之中，在一轮耀眼白光的照耀下，一场雷厉风行的清缴和打击贪腐行动，正在洛城市内悄悄上演，而对于千百万普通老百姓来说，他们所看到的也不过是几条新闻，新人入，旧人出，店铺的经营者们回归旧业，地摊经济继续进行，而远处坑坑洼洼的地带，施工的塔吊直插入云层中，它在若隐若现的青色山峦的映衬下，如同一座尖锐的墓碑，伫立在平原深处的碎石与倒塌楼房之中。

  那之后，洛城小贩度过了一段暂时安稳的时光。疫情过后，百废待兴，压抑许久的全民消费热情不但刺激了摆摊经济，也让电商和中小企业重新走上正轨。如此不知过去了多久，新的楼盘已经建立了，疫情对人类社会的影响，似乎也渐渐消弭，洛城市民摘下口罩，沐浴在春光中，新年过节可以走街串巷，进入球场也不用再举起手来接受扫描枪的检验，城市在疫情后迎来了一次经济上的小繁荣，摊贩文化，已经成为城市毛细血管中的一部分，直到有一天，当小王从睡梦中醒来时，城管队长来电话说：

  文字丨 宗城，本文一些对话采用的是从网络论坛中拼贴的形式，属于一种小说创作的尝试，但为了避免误解，在此补充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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